橹声远去忆旧痕
2025-09-24 06:56   浏览人次:

  老家的西边有条民便河,民便河上有个双龙渡口。
  每日晨光熹微,对岸西边的翻身、汛北等大队的四十多名初中学生,便踩着露珠走向渡口。他们要渡过民便河至双龙,叩启双龙中学的门扉求学。但来往没有一座桥,成了学生和过往行人的苦恼事。为了解决这一难事,1975年左右,时任北坍公社党委委员、双龙大队书记朱志贵决定,大队置办一条水泥小船,并在渡口的河堤上搭起“丁头茅屋”——仅容纳一床一灶。同时,安排社员张林普在此居住,专职摇橹摆渡。大队每日为他记些工分,算作酬劳。这一“渡”,竟然度过了四十个寒暑。
  民便河宽有六十多米、三四米深,张林普带着10岁左右的儿子张小四,日复一日摇橹往返两岸。摇橹是门手艺:推拉扳摇间,橹板在水中画出柔韧的弧线,船便贴着河面的清波稳稳向前。张小四在父亲的悉心指点下,常常于晨光暮色中练习摇橹,不久便成了渡口上公认的“熟手”。看他立于船尾,一推一拉间从容自若,橹板划开水面,船便服帖地向前行去——我们这些与他年纪相仿的顽童,心里就像被羽毛轻轻搔着,又痒又热,恨不得立时跳上船也过一把摇橹的瘾。
  于是每每趁渡船靠岸、四下无人,我们便互相怂恿着偷偷爬到船上,笨手笨脚地捞起那支沉甸甸的木橹。可那橹总不听话,才摇两下就滑出榫口,“啪”地一声脱了力。正慌着一团时,若突然听见远处有人高声喊“过河欧——”,我们更是手忙脚乱,满脸涨红,只能慌里慌张拾起竹篙,左点右撑、歪歪扭扭地把船往回挪。船在岸边磕磕碰碰,我们的心也怦怦乱跳,既羞于自己的狼狈,又暗暗渴望着有一天,能像张小四那样,轻松摇出一道温柔的水痕。
  船好不容易撑回到岸边,免不了要被张林普骂上几句:“你们这些‘要作死’的小伢子!你们要是站不稳掉河里,看你们怎么办!”我们顿时脸上火辣辣的,头也不敢抬,心里又羞又怕,像做了天大的错事,撒腿就跑。
  晨雾最浓时,经常从对岸传来“过河欧、过河欧——”的呼唤。张小四总会应声跃入船中,解缆撑篙,将橹板切入水流摇向彼岸。
  民便河是连接北坍和五汛的血脉。每逢夏雨倾盆,河水怒涨,盐城市抗排队北坍翻水站的百十台抽水机便将激流抽排入苏北灌溉总渠。此时水流湍急,摆渡最难,可张小四摇橹的手臂总能稳稳定住乾坤,将过往行人平安送到对岸。他在这条河上阅尽波涛,每个漩涡都认得他的橹声。
  多少温暖的细节,至今仍在记忆深处闪着微光,清晰如昨:暴雨如注时,张小四总会一一叮嘱乘客站稳,帮推自行车的人扶稳车把,尤其不忘提醒老人家攥紧孙儿的小手;数九寒天,他破冰行船,为早行人犁开一道蔚蓝色的水路;遇到有喜事的人家,他总是笑呵呵地收下红纸包裹的喜糖,偶尔还有塞着一两块钱的小红封,让整个船舷都沾满了喜气。每逢两岸人家办喜事需要往来,总会提前与张小四打招呼。而他拿了小红包,也从不辜负这份托付——总是提前将船靠在岸,静候新人上船。
  当然,如果张小四深更半夜被喊醒,茅草屋里也会传出窸窣磨蹭的动静——这质朴的迟疑,反倒让记忆更显真实。
  到了九十年代后期,渡口的来往行人日渐稀少。学子们早已走向更远的学堂,摩托车驮着人们绕道远行。但仍有些老主顾需渡河,他们默契地投下渡资:行人五毛,带车一块。张小四每天能有十元八元的收入,偶遇身上一时不便的,不论熟稔与否,他只笑笑说:“下次再说,下次再说。”其实,很多人基本没有“下次”。
  最惊心的是1977年冬夜,月亮高悬,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三人去河西翻身大队看《洪湖赤卫队》。电影散场后,我们娘四人同许多乡亲挤船返回,满船的人都在回忆电影里的场景,有说有笑。有人说“韩英真勇敢”,有人说“大地主彭霸天真该死”,有人说……眼看离岸仅十余米,船舱突然进水,站在舱里的人鞋子、棉裤脚都湿了,有人吓得哭了起来。惊哭声中,只见张小四连忙丢掉橹板,飞快拿起船上的撑篙,猛力撑了七八篙,船便撞向岸堤。母亲慌忙拉扯着我们踉跄上岸后,回头瞅见张小四仍手持撑篙,怔怔地立在船尾。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方才船进水的位置,眼神里还留着未散尽的惊惶,仿佛那汹涌的河水仍在他眼底翻腾。他大约是在后怕:如果刚才进水不是在临岸这十余米,而是在河心最深处,这一船老小该如何是好?他握篙的手指节绷得发白,仿佛仍在与一场未曾发生的灾难较着劲。那一刻他不像平日从容的摇橹人,倒像个被吓坏了却又强自镇定的孩子。多少年后,这一幕仍时常在我梦中泛起涟漪。
  2014年深秋时分,民便河双龙渡口的小渡船终于完成最终使命。那艘斑驳的小水泥船便一直寂寞地停泊在双龙渡口边,如同一个被时光遗忘的沉默见证者,更像一个时光浸透的标本,静静地守望着流淌的河水与更迭的四季。直至2018年的某一天,人们忽然发现渡口空余水痕——小水泥船消失得如同从未存在过,只留下河面异常的平静。
  如今,两岸依然未有桥梁相连,但摇橹时代已随水流悄然远去。张小四与他的小渡船,那些晨雾中的呼应、风雨中的相守,都已沉淀为民便河上一道永恒的风景。
  在流淌的时光中,民便河记得,一代人的乡愁也记得。  (臧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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