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盐城新四军重建军部后,成为华中抗日根据地核心。一大批为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的进步青年、爱国志士,奔赴盐城,投入到抗日战火中。12月25日,近代史上著名“七君子”之一的邹韬奋由香港前往苏北盐阜抗日根据地。
1943年2月,寒风如刀,侵削着苏北平原,日伪军铁蹄所至,卷起一片焦土与硝烟。在这烽火连天的岁月里,阜东县临淮乡杨庄的一家大院里,悄然匿居20多位文化精英:贺绿汀的琴弦噤声,鲁莽的画板蒙尘,车载父女、唐棣华、陈宜芳、李德观等人皆静默于危墙之下。而此刻,邹韬奋化名“李尚清”,正踏着碎瓦颓垣而来。静静泊在乡绅老宅的雕花窗棂下,在斑驳的粉墙间续写着未竟的篇章。
原来,新四军三师师长黄克城在日伪军对盐阜区发动了第二次残酷大“扫荡”时,考虑到邹是文化名人,又患耳癌,不便随军行动,决定把他送到杨庄——陈毅好友杨芷江家“打埋伏。”
杨芷江早年就读于南京两江师范,1916年,毕业于安徽公立法政专门学校。陈毅率领新四军进驻阜宁县时,耳闻才子杨芷江,曾做过北洋军阀吴佩孚的秘书长、上海复旦大学教授、黄埔军校教员等,对他豁达豪爽性格很是欣赏,敬佩他是品学兼优的爱国人士,特地慕名前来,结交为友。陈毅豪爽率直、幽默风趣、妙语连珠,学富五车,尤其与民同甘共苦精神,深深地打动了杨芷江。从此,两人诗唱诗和,交往甚密。
杨芷江与邹韬奋,一个饱读诗书的地方士绅,一位名满天下的文化斗士,一见如故。怒视日本铁蹄践踏神州,两人恨意刻骨;面对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倒行逆施,更是深恶痛绝;而说起诗词文章,竟如故友重逢,相见恨晚。
然而,危局骤至。2月20日,日伪军的扫荡魔爪伸向杨庄。杨芷江闻讯,立刻与邹韬奋、贺绿汀向海边转移。海边有备好的船,上了海船,在陆上“扫荡”的敌人也就鞭长莫及了。但行走不远,就看到废黄河堆上有大批日本鬼子正向东行进。见此状,他们调转方向跑到一庄户人家埋伏。
邹韬奋等“避风”后,一队全副武装的伪军约30多人来到了杨庄,为首的是个一脸大麻子的人,他叫徐继泰,他此次率部前来并不是完全为了“扫荡”,另有3个企图:他的顶头上司杨仲华原是国民党三十三师八旅旅长,投敌后任汪伪第二集团军司令。杨仲华的老家就在杨庄,还是杨芷江的侄儿,徐来此欲趋炎附势。再说杨芷江虽不是共产党的军政要员,但却是陈毅、黄克诚的座上宾,在群众中享有一定声誉,借下乡“扫荡”的机会,去拜访他,也好为自己留条后路。此外,徐也想借机一探藏住在杨芷江家的一批抗日要人,“待价而沽”。
杨家人见徐继泰言辞恳切,且并未带鬼子进庄,遂派人寻找到杨芷江。杨与邹、贺二人商议了一下,决定返回杨庄。
徐继泰对杨芷江说:“四太爷,我这次来,想会会你的朋友,特别是邹韬奋先生。”杨听了矢口否认:“我家没有邹韬奋这个人。”
“请不要瞒我了,我又不是日本人,您老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是为保护朋友而来的。据可靠情报,邹韬奋先生是黄克诚派人用轿子抬送到你家的。”
杨芷江说:“我家来客甚多,有腿跑的,也有坐车的,还有坐轿的,他们都是铁骨铮铮的爱国者,而不是汉奸,不是民族败类。”
听到“汉奸”“民族败类”几个字,徐继泰勃然大怒,但知道这老头不好对付,便按捺下怒气说:“四太爷,我虽参加和平救国军,但我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哪!今日我就是为了保护你和你的朋友而来的。你如不信,我可对天发誓。”见杨无动于衷,徐又威胁说:“今天是我来的,乃是你的万幸,若是别人来搜查,那就麻烦了!”
“不用搜查。”一声平静的话语,让杨芷江、徐继泰同时吃了一惊。杨芷江转头一看,说此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邹韬奋,他在紧靠客厅的另一间卧室中,听到杨、徐二人唇枪舌剑,气氛紧张,为了不连累杨先生与其他“打埋伏”的同仁便挺身而出。
见邹韬奋出来,杨芷江吃了一惊,连忙抢先说道:“来来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李尚清先生,这位是徐继泰,徐总指挥。”
徐继泰断定面前的人就是邹韬奋!但狡猾的他还是拐着弯儿说:“今日看到李先生,使我想起个人。”
“谁?”
“邹韬奋!……抗战开始后的1938年,我在冯玉祥将军部下干事,当时,邹先生在武汉当局召开的民众大会上发表演讲。我见过他,很像你。”
“哦,当时你也在场?”邹韬奋问他。
“是,我是在台下值勤。邹先生以滔滔不绝的口才讲述抗战道理,有理有据,获得台下听众多次如雷掌声,令人信服。”
“告诉你,我就是邹韬奋!”
杨芷江千方百计地掩护邹韬奋,一口咬定他是“李尚清”。没想到他这会儿却自己报出了大名,不由得打了一身寒……”,这时徐继泰也有些惶恐,稍一定神说:“原来果真是邹先生驾到,失敬、失敬!学生不到之处,请多原谅,”并随即行了一个军礼。
邹韬奋神情严肃地说:“我不认识你这个学生。我问你,你是不是中国人?中国人为什么不抗日,反而当汉奸,害百姓,还打共产党?!你的良心何在?”
徐继泰被邹韬奋训得浑身冒汗,没奈何地说:“我徐继泰曲线救国,是经江苏省政府主席韩德勤请示蒋总统批准的,决无心当汉奸。今后当听从邹先生的教诲,决不干危害人民的勾当。”
“既然如此,希望你说话算数,不要成为千古罪人。”
“是,是!”
邹韬奋威严警告道:“你若再执迷不悟,害国害民,我就写文章在报纸上曝光,揭露你的罪行!”徐继泰唯唯诺诺,狼狈而去。
邹韬奋以堂堂正气慑服宵小,凛然风骨令杨芷江深为叹服:“邹先生临危不惧,大义凛然,使徐继泰无地自容。先生的过人胆识,令人敬佩!”
徐继泰既去,杨庄已成险地。杨芷江当机立断,雇独轮车由其婿杨宗源护送邹韬奋、贺绿汀等至宋乃德处,再辗转至三师师部龙王庙。最终,黄克诚按中央指示,周密安排邹韬奋由海路经苏中赴沪。邹韬奋辗转盐阜大地,亲历军民反扫荡全过程。他目睹民众在日寇高压下顽强斗争并最终胜利,内心激荡不已。他后来曾对记者深情追述:“新四军与士绅朋友能于生死之际互相信托,于敌伪高压之下毫无背离,此乃中共统一战线之伟大成功,绝非谎言。余不亲到敌后,不信能做到如此成功之地步。”
当强敌环伺,民族命悬一线之际,杨芷江以一介布衣之肩,在盐阜大地上扛起了庇护民族文脉的千钧重担;邹韬奋则以文弱书生之躯,在顽敌面前挺立成一道刺破黑暗的巍峨脊梁。他们用血肉之躯诠释了何为“士”的担当——那是在风雨如晦中为文明守住一豆孤灯的深情,是于生死关头为道义燃尽肝胆的勇气。
抗战胜利的丰碑之上,不仅铭刻着将士冲锋的壮烈,更应铭记这些于无声处凝聚起民族魂魄的脊梁。邹韬奋海边脱险的故事,正是全民抗战汪洋中一朵饱含真金的浪花,映照出中华文明最坚韧的底色:即便在最深的夜里,总有人选择成为光;即便在最孤绝的滩头,亦有人以生命为舟,摆渡文明的星火。
八十载光阴如海潮退去。回望那段血火交织的岁月,这份在民族危亡关头迸发出的信念之光与守护之责,早已超越了时空的界限。它如不灭星辰,启示后人:一个国家真正的韧性,不仅显于疆场金戈,更蕴藏于每个灵魂对道义的持守、对文明的珍视之中。邹韬奋与杨芷江们以生命守护的,何止是人身安全?那是中华文脉在铁蹄下不屈的搏动,是民族精神在至暗时刻的壮丽燃烧——这份守护的勇气,这份凝聚的力量,正是我们面向未来风雨时永不枯竭的源泉。 (杨青)